我一向不願意把少女人工流產當成一個特殊現象孤立起來看,因為我
覺得對這個聳動話題的各種憂心說法或道德譴責,到頭來都還要在另外無
數成年女人的生命中塗上陰影。
人工流產——女人的生命歷程
小時候在鄰里街坊媽媽們的閒談中偶爾會聽到她們說要把孩子「拿
掉」——一個有意輕鬆的字眼。在那個克難艱苦的年代,減少孩子的數目、
或者控制孩子在哪個時刻不出世,是重要的家庭資源節流措施;可是那也
是個沒有避孕習慣和避孕用品不普遍的年代,因此,一旦有了不希望有的
身孕,「拿掉」甚至是個被鼓勵的選擇。我還依稀記得當時媽媽們臉上那
種有點曖昧、有點如釋重負的神色,長大後我開始明白那種神色混雜了許
多感受:有女人對性活動的難言,有妻子對家庭經濟的憂心,有個人對製
造難題的懊惱,有終於排除問題的解脫。
更重要的是,媽媽們是在彼此的分享中共同承擔了人工流產的責任;
在那些時刻,女人清楚的在彼此的支援中坦然度過。
可是已婚女人並不因為她們已婚就能全然自外於人工流產的社會譴
責。有人批評那個未婚女性人工流產時,媽媽們一面閒話指責,一面卻在
眼角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異樣神色,彷彿突然驚覺自己和她們相去不遠。
同樣的飛逝眼神也在無數女性振振有辭的道德高調中掠過,更在無數默默
無語女性低垂的眼簾中隱沒。
正是在這些觀察中,我看到了「人工流產情結」的驚人代價,它要使
幾乎所有的女人都對自己的身體驚悚恐懼,羞愧自責——不管她們落入這
種處境的原因是為了減產以共赴國難、是為了體貼惶恐無措的男人、是為
了嚥下婚約的無望、是為了維持身體的自由。我更看到「人工流產情結」
的恐怖陰影,它要所有女人在所有身體情慾的活動上都始終戰戰兢兢,憂
心掛慮,終究施展不開生命的自在。
也就是在這些觀察中,我覺得必須改變這個文化對女人身體的固定描
繪,改變這個文化對人工流產的嚴重關注和譴責。因為,它們都在繼續加
重女人的生命重擔,使在這個陰影中的女人暗自飲泣自責,用沈默來述說
自己無言的故事,也使尚未進入陰影的女人退縮迴避,用高亢的道德語調
來掩蓋自己的惶恐。
如果人工流產是人類身體自主的方式之一,那麼它就不應該總是背負
莫名其妙的道德重擔;它不能總是對女人身體的咒詛。
九月人工流產潮?
讓我們先認清楚一個事實:不是現在才有女人人工流產,更不是現在
才有青少女人工流產,而是現在媒體專注報導青少女人工流產。(大家回
想一下自己生命中曾聽說過多少人人工流產。)
而且如果仔細一點看報導,就會看到目前成人對青少女人工流產的震
驚,其實不見得是因為她們去人工流產,而更主要是因為她們自在坦然的
人工流產,不帶太多心理負擔的人工流產。(真奇妙!孩子們的自在自主,
總是會使成人們的自尊大受打擊。)
成人說,要是青少女不當一回事,就不會知道人工流產手術對自己的
身體有多大的傷害。於是成人說出一大堆嚇人的故事,什麼子宮穿孔啦!
腸子都拉出來了啊!
手術當然是有危險的,但是這些話好像應該是說來督促不夠專業技術
的醫生,而不是恐嚇前去求助的青少女吧!再說,又是什麼樣的忌諱和孤
立,使得青少女被剝奪了資訊,以致於無去選擇比較有水準的醫生呢?是
什麼樣的醜化和譴責使得青少女只得尋求最隱密因此也最沒有保障和監督
的密醫?成人的堅定嚴厲到頭來只是棄青少女於孤立的無助,然後成人又
反過來責備青少女無知亂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回頭來說傷身。誰不知道任何手術後都需要調養,以免傷身!(任何
醫生都必須承認人工流產並不比其他手術特別傷身。)而且從前媽媽們做
完「拿掉」的手術後,都會在眾家女人的指導和呵護下將養生息,又補又
養的,難怪當時不必流行傷身之說——照顧得好嘛!心頭也沒有羞慚的壓
力嘛!可是反觀青少女懷孕,社會的成見只有震驚責備,家中的成人只有
羞辱憤怒,誰來細心體貼的提供青少女不傷身的支援?說穿了,傷身不是
生理的必然,傷身更常常是社會對越界者的報復懲罰。
成人氣急敗壞的說,我們只是不希望她們人工流產嘛!她們不做愛,
不就沒事了嗎?我們做青少年的時候,哪有像她們那麼隨便的?
是啊!成人做青少年的時候,台灣的社會和經濟發展還在起步的階
段,沒有那麼多公共合法的迪斯可、泡沫紅茶速食店、身體圖像廣告、直
接勾動情慾的歌曲和偶像,也沒有政府辦的飆舞、發的刺青貼紙來開發青
少年的身體憧憬,沒有那麼多自由選擇的課程、獨立智慧的消費、經濟的
豐沛自主來肯定自我,難怪成人做青少年的時候只要隔著校園脈脈含情的
對望就已經慾望滿足,只要寫幾封情書偷偷塞給心上人就已經成就功德。
可是,同時我們也得承認,那些時候有多少錐心刺骨的暗戀在成人的緊迫
盯人中留下一生的傷痕,有多少兩情相悅的愛戀在父母的斥責和禁止中造
成一生的痛悔。
換了一個時空,換了一些文化條件,成人突然正經八百起來了:「我
們當時能,你們青少年現在也應該能」(帶著一絲妒恨)。不過,面對一
個豐活熱情的文化環境,要現在的青少年維持和當年的青少年一樣的禁慾
純真——就像現在再要求大家忍受戒嚴時的言論檢查一樣——恐怕真是太
不人道了。再說,早早開始用開朗的態度看待身體,早早培養用正面的態
度欣賞身體的愉快,才能養成自在自得的人格心理,使孩子不至於為身體
方面的探索而過度罪惡感、自責。這是每一個相信孩子應該獨立自主的父
母師長必須認識的。
真正傷害孩子的不是性的探索,不是手淫,不是活躍的性生活;而是
伴隨著這些活動的社會評價和社會制裁,而這些評價和制裁最起碼的表現
就在成人的態度中。想不傷害孩子嗎?重點不在檢驗或禁止她們的身體活
動,先檢驗成人自己的監控、懲罰、放逐吧!
人本的性教育
我們已經可以認定,青少年男女極有可能會有身體上的親密活動,而
且極有可能會愛得過火。叫她們不做也沒用,充其量只是逼使她們背著成
人,孤立的面對抉擇而已。
有些成人擔心青少女會因為意志不夠堅定而被迫進入親密關係,因此
大力主張最重要的是教導青少女說「不」。可惜這種理想如果只是政令宣
示,而不根本改變成人對青少女的調教方式,就完全達不到什麼實質的目
標。
要知道,真正使青少女缺乏主見的,正是成人調教她們的方式:要是
成人平日就不放青少女自主的為自己的人生做各種決定,她們將如何建立
自主的心理結構呢?要是成人平日就不斷說青少女脆弱無能需要保護,她
們要到哪裡去尋找強悍的新形象呢?要是成人不斷批評、醜化、孤立、懲
罰那些已經有主見因而桀驁不馴的青少女,其他的青少女又為什麼要自找
麻煩呢?想要青少女有主見有能力抗拒他人非分的要求嗎?就從讓她們有
力抗拒愛護保護她們的成人開始。
另外一個使得青少女失去身體主控權的力量來自成人的愛情觀。成人
常常給少女灌輸真愛和忠貞的觀念,告訴她們一生祇有一個真正的愛人,
告訴她們不要隨便交往,要等候真愛——遺憾的是,這些說法同時也暗示
青少女一旦覺得真愛到來就要緊緊抓住,全心投入,這些標準的純情心態
終究使得青少女奮不顧身的獻身。如果成人不希望青少女盲目獻身,最好
少談擁抱真愛,多談機會很多,少高抬真愛的可貴和寶貝,多談身體的愉
悅和自主,絕不因為愛情而打折扣。
說完了這些,青少女們可能還是會優先肯定自己身體的感覺和需要,
可能還是會進入親密關係。如果成人真的關心她們,不希望她們懷孕,那
麼就一定要作好避孕——更重要的是避病——的防護教育。不過,在這一
點上,單單像主流性教育專家們那樣一昧宣導使用保險套,恐怕沒什麼大
用處。要是性還被大家視為羞恥之事,要是保險套還被曖昧的看待,要是
使用保險套被視為掃興之物,那麼誰會樂於使用它呢?
因此我們不但需要使保險套隨處可得(免費贈送、販賣機、當成獎品),
便宜好買(便利商店、福利社),練習會用(學校備有假陽具以便練習);
而且還要創造新的保險套文化,積極去除保險套的曖昧色彩,邀請那些成
功的說服伴侶使用保險套的人來分享她們的經驗和智慧,鼓勵人人隨身攜
帶(就像帶證件一樣),不再用異樣眼光看待購買、使用、討論、學習、
試用、玩耍保險套的人,反而描繪使用保險套是最酷最眩的新流行,並且
構想各種情節故事好讓保險套融入性活動成為必經的和愉悅的程序。唯有
這樣一個全然對保險套友善,對性友善的文化,才可能真正使人有心使用
保險套。
成人又氣急敗壞了:那麼青少女不就都被鼓勵嘗試性行為了嗎?可
是,成人不鼓勵她們,而且還恐嚇她們,她們還是做了;至少現在有這種
新的教育,她們會有點保護,還多了一點自在。
要是什麼都行不通,她們還是懷孕了,還是決定要人工流產,那麼,
為了保護她們的身體健康,成人需要開始思考改變人工流產的運作方式。
我們不能止於保守的人工流產合法化,相反的,我們需要思考如何讓「人
工流產健保化」,由健保來給付人工流產的手術費用,以免青少女被迫使
用各種手段籌錢,或者自行尋求密醫,反而傷害自己。另外,優生保健法
要求父母、配偶或監護人陪同人工流產的規定也需要修改,讓女生有機會
在人工流產的事情上能夠自主,也就是「人工流產自主化」,自己選擇要
不要或者要誰陪伴,給她們機會為自己的身體和生命負責。
人工流產不是人生的大痛大恥,不管經不經過它,它可以是教導青少
女自主的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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